“就是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尖细的声音在空气中突兀的响起,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宫室中,越发显得凄风残月。
那名身穿藏青色下侍服饰的白面男子,翘着个兰花指,恶狠狠的瞪向床榻上的人。
在他的身后,黑压压的站满了二十来人的龙虎禁卫,个个黑袍裹身,龙精虎猛。
他们举着的火把,将素日冷清的冷宫照得透亮,身上肃杀的气息,让狂暴了一夜的秋风,都不自觉的收敛了不少。
灯火深处,林芮一端坐塌上,眼看着小宫娥抖抖索索就是无法替自己缠上的绷带,干脆的一把夺了过去,自顾自将伤口缠好。
她的动作娴熟,双目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院中的一切。
许是等得久了,禁卫中走出一人,腰间金色的腰带说明了他队长的身份。
那人也不行礼,只右手杵在剑柄上,沉声道:“请娘娘随我等等走一趟。”
口中称呼着娘娘,那傲气却未曾将人看在眼里。
小宫娥见这阵仗,想到昨夜的九死一生,越发吓得哆嗦。
林芮一起身扶住抖抖索索的宫娥,缓缓行到宫门口。
她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儿禁卫军们,最后才落在那队长身上。
“陛下昨夜降旨,未得宣召不得随意踏出冷宫一步。”
林芮一声音清冷如夜月,不慌不忙的问:“这位队长叫我同你走一趟,请问,圣旨在何处?”
她这么一怼,那禁卫队长倒是一愣,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宫外。
半启的宫门外,隐约可见一顶明黄色的轿辇,此时却全无动静。
林芮一眼底冷笑一闪而逝,就要回身:“若无圣旨,恕我不能出宫。”
“等等!”禁卫小队长急道:“此乃陛下口谕。”
“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于我?”林芮一说着,转眼看向那白面太监:“人心叵测。”
那太监闻言脸色骤然一变,上前就要捆绑林芮一,一边急道:“队长莫要听她胡诌,陛下那边可还等着呢。”
“谁敢?!”
一声怒斥,震得月色微暗。
林芮一豁然爆发出的气势,将太监吓得愣在原地。
“我虽在冷宫,可陛下并未褫夺我的封号。论起来,我依旧是三品贵人,尔等一个四品侍卫,一个六品太监,也敢对我动手?”
林芮一高琚阶前,傲然的气势令人不敢亵渎。
殿前一片死寂,唯有风声猎猎,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每个人都生出一种这女人疯了的念头来。
林芮一,楚国宰相林忠唯一的千金,也是帝都四美排行第一的才女,素来以温柔可人,为最帝都众才子所倾慕。
直到昨夜一场巨变,将这位陛下心尖上的女子打入了冷宫之中。
从此枝头凤,落地不如鸡。
众人都只道这女人自此便如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人,要么自杀,要么再无尊严的苟且度日。
可谁都没有想到,她非但没有寻死,甚至还变得比往日更有气势。
此时她身着一身素锦的衣裳,立于满结蛛网的门前,清瘦、坚刚、脊背笔直。
明明单薄似可立时被风吹去,却又令人觉得沉着悍然,与身后这座百年未曾修葺过的废宫一般,庄重沉稳,令人不敢亵渎。
这样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承认,较之被废之前,更多了令人心悸的美。
然而,人心总是龌蹉的,谁又愿意承认这样的变化是美好的,于是,大家就将林芮一疯了,作为安慰自我的理由。
那么,对于一个疯女人,有什么必要和她计较?
侍卫队长右手一挥,正要将林芮一拿下。
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一刻的沉寂。
“陛下驾到!”
浓烈的苦若气息在夜色中弥散开来,一抹刺目的明黄色霎时闯入林芮一的眼帘。
她唇边挂着冷笑,傲然抬头迎上去。
只感觉对方一道锐利的目光,好似冰雪一般射来,充满了阴森寒冷之气,将这冷宫的紧张感彻底冻住,空气似也在一瞬间被凝固,满是压迫。
众人神色大震,齐齐跪伏在地,恭敬行礼。
他缓步越过众人,眉目不变。
一身紫金团龙袍,腰间翡翠碧玉束带。
墨发如丝,剑眉入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空气中熠熠生辉。
他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紧抿一线,整个面孔充满了利落的雕塑感。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走马灯似的画面,举案齐眉,红袖添香,那些赌墨泼茶的日日夜夜,恍若潮水一般,将林芮一的脑海充满。
心口紧接着一痛,林芮一眉头微皱,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胸口。
她是特种兵出身,从来不惧痛苦,可刚才那一霎心口的痛楚,宛若植入她的骨髓,激荡开来的冲击,险些将她的理智击垮。
“陛下,这女人抗旨不遵,犯下死罪!”那白面太监立刻跪倒在墨玥的脚下,急急磕头。
墨玥眉头微皱,却没有说话,眼光四下扫视,最后停在禁卫队长的身上。
他眉梢微挑,探寻之意不言而喻。
禁卫队长面露难色,却如实道:“娘娘说臣没有圣旨,只是口谕怕是臣诓骗于她。”
墨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眼中精光一闪。
他微微颔首,对上林芮一。
他的目光游离而缓慢,将林芮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打量了一遍,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依旧的乌发蝉鬓,依旧的娥眉青黛,依旧的朱唇皓齿,还是那么姿容秀丽,温润婉约的秀美女子。
除去仍然面色惨白之外,眼前的人,的确是他曾经最宠爱的林贵人,然而……
他看着林芮一毫无惧怕,落落大方的回视过来的目光,眸色愈沉。
这目光如此陌生,墨玥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夫妻三栽,这女子何曾表露过这般表情。
真有意思。
“朕现在来了,林贵人还需要圣旨吗?”
“陛下既然来了,自然不需要圣旨。”
林芮一立刻答道:“只是不知陛下召见我这么个废妃,所谓何事?”
墨玥掸了掸前襟,坐到内侍搬来的龙椅上,右手顺势接过茶盏,淡看了一眼脚边的太监,沉声道:“那得问问他。”
“他?”林芮一目光落在那张白面的脸上,眼底杀意凛冽。
“陛下!”太监被林芮一盯得浑身发毛,想起她适才的手段,急忙扑到墨玥脚边:“奴才亲眼所见,这女人在冷宫之中不安分,偷男人。”
“如此,林贵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墨玥不急不忙,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陛下如此说,我倒想问问这奴才,是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男人了?”
“适才,适才你藏了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这……”
“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这……”
“多大年纪,身形如何,是胖是瘦?”
“这……”
“一问三不知,我倒想问问,你哪儿来的狗胆诬陷贵人!”
“我没有,陛下,你要相信奴才啊!”小太监满头大汗,带了哭腔:“奴才分明是看见的,就在娘娘殿中。”
林芮一闻言冷笑,侧身让了一步。
门内家具寥寥,一灯如豆,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可以藏身的除了床榻再无它物。
而此时床榻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事实胜于雄辩。
墨玥冷哼一声,吓得小太监脖子一缩。
林芮一却不肯放过他。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狠心,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人命也就看得不太重。
何况,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就是太懦弱,才导致这么一个小太监都敢随意攀诬。
从今往后这身体是她的,她的人生里,容不下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
“陛下若不放心,大可让禁军进殿来搜。”
“不必。”墨玥依旧冷冷淡淡的道:“朕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心口处再度本能的一痛。
林芮一眉头紧皱,这具身体的主人灵魂不灭吗?
还是那深入骨髓的感情,已经让身体都起了下意识的反应?
林芮一不喜欢那样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喜一嗔都被他人牵动。
她压下那种不适感,望向墨玥道:“陛下若是信我,何不再听我讲一个故事?”
“哦?”墨玥放下茶盏,扬眉示意林芮一继续。
“两个时辰前,一个重伤将死的女人在殿中醒来,听到窗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于是,她便让宫娥搀扶行到床边,一窥之下,大惊失色。”
林芮一说得淡然,地上小太监却抖若筛糠。
“窗外月色下,一对男女正在窃窃私语。男的年约二十上下,女的一身铁红色的宫衣,虽然是背对女子,可女子却听见俩人互诉衷肠。”
林芮一道:“女子叫破二人,那两人害怕女子告发,又见那女子重伤垂危,便自告奋勇为女子谋取伤药,叫女子守口如瓶。”
墨玥闻言,目光扫向林芮一。
月色下的女子纤瘦刚毅,衣袖处隐约血渍斑斑,却未曾消减她的傲气半分。
他的目光越发深沉,薄凉的双唇紧抿一线,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啊!”
地上的太监忽然暴起,冲着身边一个禁卫冲过去。
当啷一声拔出了禁卫腰间的长刀。
众人大惊失色,不待墨玥下令,禁卫军队长已经将那太监擒住。
林芮一淡看着小太监,忽然一笑。
如破云月,如雾中花,一霎间,废宫内宛若旭日初升,金光一片。
墨玥微微眯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