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味
与元昊在一起的每一刻钟,无不经历这看似平淡却实为痛彻生死的悲喜与轮回,对元昊的感情,也是对自己的一切感情。几乎就是在一个时辰前,野利夫人还绝没有想象到,一向在众人眼里如野兽般凶暴,且杀人成瘾、一意孤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暴君的元昊,也有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以至于让她怀疑元昊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着与自己惊人相似的某种感怀,否则,他决不会在仅有的几次相遇中已疯狂且迅速地创造了让自己如此贴心,仿佛感受了又一次生命的巧合境遇。
“金棺银椁瘗其下,佛顶舍利闷其中。”这便是对标志西夏国兴衰的承天寺塔的描述。据载,我国现有佛舍利,除北京房山云居寺藏经洞和北京八大处灵光寺的两块外,只剩陕西扶冈县法门寺的一块了,由此也不难看出西夏承天寺在当年佛教界的地位。
宝元初年,戒台寺。
这天,是党项人的冬至节。要是在平时,戒台寺里可是热闹非凡,礼佛者络绎不绝。东土名流,西天达士,经常汇聚于此,演绎经文。可今天,人们都忙着庆祝冬至节了,这儿却是少有的安静。简肃清奇的寺院毫无遮掩地涌向眼底,淡化了时空与心境。也许这般古朴清寂,正是佛家本来的神髓。午后的寺院格外幽寂,唯有每个檐角的铁铎,时而在风中响着充满质感的清音。
寺门外,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车上坐的是天都山野利夫人和她的随身侍从细封宛仪。
转眼间,马车已到寺门口,两人走下车后,野利夫人对宛仪轻声叮嘱了几句,便款款走进佛堂。
佛堂一角,伴着声声木鱼,慧安大师正在念经。见野利夫人走近,忙起身道:“夫人来了。”
野利夫人莞尔一笑:“大寨里都在庆祝节日,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也就逃出来图点儿清静。”
慧安大师会意地笑着说:“夫人一心向佛,诚心可鉴。”她一面吩咐让人上茶,一面继续说:“前几日有回鹘僧在舍利塔讲经,怎不见夫人啊?”
野利夫人的嘴角浮起一丝悲意,不过她马上淡然一笑道:“平日里野利大寨上上下下事儿不少,躲出来一趟不容易。”
“那这次夫人索性多住几日”,慧安大师说,“您上次住过的房间,现在还留着呢!”
茶端上来了,一对暗蓝色梅花杯似乎透着佛门特有的幽香。野利夫人品了一口茶,道:“不瞒大师,逸祯这次来来确有此意,只是不知会不会给大师添麻烦。”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慧安大师指着东南角的藏经阁说,“夫人上次说是来暂住几日,倒是忙这忙那的,还帮鄙寺整理经卷,老尼正无以为报呢!”
午后的日光透过木雕的窗格斜射入佛堂,照在野利夫人那黛黑且神采秀逸的眉宇间,那光线似乎是柔和的,却又像是夹杂着些许哀意和伤逝的,正如野利夫人此时淡然的表情。
谈话间,慧安大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回香斋没人住也有些日子了,我得找几个人为夫人打点一下才是。”
野利夫人忙起身道:“大师千万别麻烦,我和宛仪带的东西不多,自己清扫一下便是了,逸祯方才下车时已交代好了,这就去看看。”说完便微施一礼,走出佛堂。
兴庆府。歌舞升平。
府内重轩镂槛,雕梁画栋,颇为华美。气宇不凡的李元昊坐在大殿上,只见他身着龙袍,腰束玉带,龙袍前部绣一条卧龙,自然舒展而有力,长尾与身体盘卷成环,两袖各有一龙,作相互追逐之势,色彩鲜明,富丽中透露着威严。此刻,他正与文武百官举杯共饮,时而满意地欣赏着兴庆府的繁荣鼎盛。突然,他从龙椅上弹起,对着身边的国相张元道:“今天,是不是继迁老王爷的祭日啊?”
张元先是一惊,然后忙用眼去瞟站在旁边的野利仁荣。
野利仁荣这才上前道:“是倒是,可今儿是咱党项最盛大的节日,老臣认为搞祭祀或是到寺院进香都不妥吧!”
“混帐!”元昊刚要发作,有碍于野利仁荣三朝元老,忙收了收火气,板着脸说:“亏你说得出这话,我爷爷继迁老王爷生前可待你不薄啊!”
野利仁荣原以为元昊自建国以来,整日忙于创制官制军制,创造文字,刻印书籍,又得周旋于宋辽吐蕃之间,哪能记得那么多事,可如今倒好,自己一大把年纪,在百官面前的颜面竟只值“混帐”两字。想到这里,忙说:“昊王,要不老臣现在就去张罗,大办祭祀……”
“不用了!”没等野利仁荣说完,元昊便一脸不悦地对亲信迟多已小声说:“你去准备一套便装,我去一趟戒台寺。
迟多已应声退下。
元昊哼了一声,垂手走出大殿。
戒台寺。野利夫人正奇怪宛仪怎么这么久不见人影,一路找来,忽然看见她蹲在前面捡东西,忙快步上前,语气和缓地说:“怎么回事?”
宛仪嗔道:“夫人呀,看我这差办的,这不,随车带的粳米袋子破了个小洞,米也撒了一路。夫人交待吃的用的都不得劳烦大师,我只得忙着捡米了!”
野利夫人沿着宛仪捡米的方向向前看去,果然,粳米弯弯曲曲地积了一条长线。于是接过米袋,对宛仪说:“我来捡米吧,你回去把回香斋收拾一下。”
宛仪忙道:“那倒是好,只怕这大冷天的,夫人着凉!”
“没事儿,去吧。”野利夫人道。
夕阳逐渐西沉了,元昊换了便装一路骑马过来,竟无一人认出,自是得意。他进了寺门,在佛堂里进香后,见寺院此时正安静得出奇,索性抛开国事烦恼,满意地走出佛堂四处踱着,心里不停地赞叹这佛堂竟建得如此古雅别致。正走着神儿,突然眼前一亮,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米线向前弯曲地延伸着,仿佛有意把他引向什么地方。元昊一时间感到颇为好奇,一看今天时间还早,自己又难得这么好的兴致,便蹲下身开始捡米。
不知不觉中,元昊手里的米满了,他把米放在窄袖里。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元昊加快了速度,沿着米线一路捡去。他出了偏门,绕过一个胡同,又拐进一个小角门,不经意地抬眼向前一看,又低下头。猛然间,他仿佛感觉到前方有一个身影,这才“蹭”的站起来,目光也随之定格在野利夫人如月光般美丽却似有些伤感的脸上。
此时的野利夫人正低头捡着米,并未觉察到前方所发生的一切。只见她一身暗紫色斗篷不加任何修饰,一双嵌有墨绿松石和党项银饰的乌皮靴倒是格外显眼。尽管她此时是低着头的,但谁也猜测得出,那黑色面纱下着正隐藏着无可企及的美丽。
眼看与元昊近在咫尺了,野利夫人才恍然觉察,她抬头一看,愣了良久,忙起身施礼:“兀卒。”
再说元昊一见对方竟然认出了自己,也是大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凭直觉说道:“你是野利夫人吧!”
野利夫人这才仓促地微掀面纱,点头道:“去年河神节时见过兀卒一面,逸祯方才还后悔自己冒失了,倘若错认了人,才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语气显然是慌张的,但却又是柔和的,在元昊听来,这极其微弱的声音,似已揉入了西风里。野利夫人正奇怪米线怎么突然到此消失了,元昊笑着说:“都说野利遇乞将军娶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今日一见,果是如此啊!”
元昊这么一说,野利夫人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兀卒整日繁忙,到此必是有事,那逸祯不耽误兀卒了。”说罢施礼要走。
这时元昊忙上前一步,道:“夫人不觉得米少了?”
野利夫人这才转过头,奇怪地看着元昊不可破译的眼神。
元昊于是笑着故作神秘地说:“上天怕夫人太冷了,于是命一阵西风把夫人没有捡完的粳米都卷到我的窄袖里了。”说完,又神秘地指指袖口,示意让野利夫人展开米袋。
野利夫人这才读懂了元昊起初的表情,忙会意地展开米袋。
米从元昊的袖口哗哗地落下,形成一道白色的米帘,透过米帘,野利夫人看到的是元昊那张平日里冷浚凶暴但此刻却无比宽仁和善的面孔。
米在顷刻间落完了,野利夫人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这时元昊开口了:“夫人怎么不说话?”
野利夫人这才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地掩饰道:“我正在感谢上天赐给我的那阵西风。”
元昊一听会意地乐起来:“那么没藏逸祯,要不要考虑请西风屋里喝茶呀?”
野利夫人听元昊这么一说,便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转身道:“那么请吧!西风殿下。”说实话,她已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直面地喊自己的名字了,这似与自己久违的“没藏逸祯”四个字,喊在元卒嘴里,居然意外地夹杂着如许的亲切与感动。
不一会儿,两人就到了回香斋。
门是虚掩的,野利夫人轻轻推开门,自言自语道:“宛仪这孩子,又不知去哪儿了。”
元昊一进屋,便与整室的馨香撞了个满怀。
屋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地简洁雅致。迎面便是一个双面方桌,桌面用四条边梃作框,中间镶有独板,桌面上的忍冬花纹是用墨色勾勒轮廓,由金色绘出的。桌子前后有两个看面,各由双撑,镂空雕花挡板和花牙板构成。前看面用双撑隔为上、中、下三层。上层用蜀柱分为三个正方形小框,每框内皆雕有牡丹花纹,中层分两个长方形小框,框内亦有牡丹花纹,只有下层较为特别,雕出四组如意云头纹饰,后看面与前看面大致相似,色泽凝重。
桌的两旁各置一桌,底座有四条板黏合而成,扶手分为两层,上层以柱杆分作四小框,每框中空,边沿施红、黄、黑三色,下层分三块,各施以彩绘。
绕过方桌,投入眼帘的是一个木雕书阁,书阁上除置一个彩釉剔刻梅瓶外,其余的位置都留给卷卷佛经了。
元昊正打量着屋子,野利夫人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屋子太小了,兀卒先坐一会儿,逸祯这就倒茶去。”
“先不忙!”元昊笑着说:“你这房间熏的什么香啊?”
“熏香?”野利夫人淡然一笑:“不是!那是佛经的味道。”见元昊不解,野利夫人继续解释道:“刚才我吩咐宛仪去藏经阁又借了几卷经文,兀卒要是去藏经阁,也会闻到这种味道.”
元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看来你还是戒台寺的常客呀。”
“那也不尽然。”野利夫人道:“兀卒今天正巧碰到而已,我也难得出来一趟。”
元昊随手从书阁里拿出一卷佛经,翻了几页,说:“佛说,一切是缘。这可是我头一次来戒台寺,就撞见了你。”
“佛只有这句话说得不对。”野利夫人叹口气道:“兀卒岂不闻一切皆在缘外?”“何以见得?”元昊问道。
野利夫人表情淡定,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好像是一只正在自由飞翔的五色蝶,万万无法意料自己竟在几分钟后被人们逮住,从而永远成为仅供欣赏的死物。”
“那么,”元昊停了停,继续说道:“我们今天的相遇呢?”
野利夫人看了元昊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他撞见的是一双看似随意却又沉淀如琥珀般深沉的眼睛。
“我是想说,那属于缘外还是缘内?”元昊继续问道。
“兀卒又在玩笑。”野利夫人依然没有抬起头。
“逸祯不好意思了。”元昊带着笑腔道,“那我问点别的,你为何如此向佛啊?”
野利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道:“也不为什么,开始也只是偶尔翻看那模模糊糊,如同神谕般的佛经,后来时间一长,便觉得那些经卷似乎是佛门的智囊中心,包含着世间难以形容的古风和无可救药的安逸。”
元昊放下手中的经卷,说:“逸祯定是沉醉其中了。”
“那倒也不是,”野利夫人道:“我只是个向往安逸的人,因此佛经令我在劫难逃。”
正在这时,宛仪恰好推门而入,只见她端着两杯热茶道:“我就知夫人定是冻坏了,快喝杯热茶吧!”说着将一杯茶递给野利夫人,又见屋里多了一个人,忙问:“这是谁呀?”
野利夫人刚要让她向昊王施礼,忽见元昊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不动声色道:“这是我请的客人。”
宛仪也没多想,径自坐到椅子上。
只听野利夫人说道:“还不快把另一杯茶给客人。”
宛仪淘气道:”那可是我的。“
元昊来了开玩笑的兴致:“我说你们俩谁是主子啊?”
宛仪嘴一翘故作大模大样地说:“我和夫人素来无主仆之分,今本姑娘看你是夫人的客,赏你一杯茶喝吧!”
元昊和野利夫人相视一笑,
宛仪闪到野利夫人身边小声到:“你们聊着,我烧饭去。”说罢便径自跑出去,转眼没了影儿。
元昊这才坐下喝茶,忽然迟多已猛得推门而入,野利夫人吓了一跳。
元昊放下茶杯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迟多已愣神看了野利夫人一眼拱手道:“禀昊王,末将找遍了戒台寺,好不容易才……?”
“什么事儿?”元昊不耐烦道。
“是大臣们一下午没见找你,正着急呢,今晚兴庆府不是还有晚宴吗?”
元昊这才慢慢地站起来,道:“我当着什么大事儿,行了,你先门外候着。”
迟多已应声退下。
元昊这才转身,不无遗憾地对野利夫人说:“若不是兴庆府晚宴,我定要留下用膳,你那一点点粳米可不够我吃的。”说着推门要走。野利夫人笑笑,施礼道:“兀卒慢走。”
忽见兀卒迈出的靴子又迈了回来,只听他神秘道:“若是下次我们还在此相遇,佛祖那句‘一切是缘’可是对了。”
野利夫人嗔道:“兀卒如此爱开玩笑,下次即使碰上了,逸祯也定是躲着不见!”元昊更乐了:“见是不见,佛说了算。”
兴庆宫晚宴。兀卒看似坐在哪儿,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时而盯着桌上颜色艳丽的彩绘出神,时而一个劲儿地喝酒,就是不扔给大臣们半句话。
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两兄弟正猜测这兀卒的心思。只见野利遇乞捅了哥哥一下,不安的问:“我说,昊王他不会还在生叔叔的气儿吧!”
野利旺荣半晌才答:“不会吧!好歹咱叔叔也是三朝*,”他想了想又说:“再说了,看在野利皇后的份儿上,昊王还不得给这些宫外亲留点儿颜面?”
其实,说归这么说,野利旺荣哪知昊王此时怎么想啊。昊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摸不着,马上就要杀人了,只要刀没掏出来,就不会跟你打招呼。
可是,元昊此时想的绝非这些事,他正回忆着自个儿正个下午的经历:米线,佛经,满室的磬香,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忘记那个似乎天生与自己有缘的野利夫人。不,是没藏逸祯!元昊这样想着,因为,自己已经这样叫她了。
正想着,只见野利旺荣举着酒杯前来壮胆了:“昊王,您自己喝闷酒可不行啊,您的和咱大家一块喝!”说着,他又转身对诸大臣道:“来,咱每人敬昊王一杯!”
谁知元昊却忽然站起来,甩给大家这么一句话:“啊,你们也累了吧!都回去休息吧。”
这时,国相张元忙知趣道:“今儿昊王也累了,晚宴到此结束吧。”
大臣们都莫名其妙,但也只得退下。
“野利遇乞将军!”元昊忽然叫了一声。
野利遇乞心头一惊,忙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了回去。
只见元昊像是自言自语道:“你的妻子可不像你这么爱热闹啊!自己躲出去图清闲去了。”
这下,野利遇乞更吃惊了,起初,他还怀疑自己听错了,说:“昊王,您是说……您,您瞧见她了?”
元昊这才瞪大了眼睛:“怎么,她没告诉你,她在戒台寺小住?”
“没……”“没”字还未说完,野利遇乞便意识到这样说有些不妥,于是忙改口道:“哦,也许她会让下人转告我的。”
元昊似乎已感觉到刚才的谈话已触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玄机,后悔自己不该多事,于是道:“哦,没事儿了,你去吧。”
野利遇乞忙道:“末将告退!”随后,变星急火燎地走出大殿。他的嘴边显然挂着一丝愤怒与不悦。出了兴庆宫,他就骑马直奔戒台寺去了。
兴庆府兰陵宫。宪成皇后野利吉玛正在抚琴。她与元昊共有两子。长子赫铎早年夭折,次子宁明已被立为太子。野利吉玛虽出身贵族世家,起初凭着野利家族在大夏国的显赫地位入选皇后,但却不像两个哥哥一样喜欢四处耀武扬威,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
此时的兰陵宫真可谓灯火通明,墙壁上的花纹因表面施了绿琉璃而在火光映射下璀璨生辉。屋檐端顶和外壁拐角处都有瓦当和滴水装饰。滴水呈三角形,有的刻有眉毛怒竖,额发卷曲的兽面,有的则绘有五色出水莲花,图案清晰,线条活泼生动。
野利皇后头戴月形步摇冠,内穿窄袖衣裙,外套一身富丽华贵的嵌金式胡皮袄,正漫不经心地拨着琴弦,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闻侍从向元昊施礼。这才缓慢起身,故作生气道:“昊王整个一下午都跑哪儿去了?”
“哦,”元昊道,“我去了一趟戒台寺,今儿不是继迁老王爷的祭日嘛!”
“原来是这样啊。”野利皇后若有所思。突然,她两眼一闪,道:“昊王既是去了戒台寺,那么看见我嫂子没有?”见元昊没能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就是没藏逸祯啊!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啊,”元昊立即来了兴致,“你都知她去了戒台寺,我跟你哥提起,他还说不知呢!”“什么?!”野利皇后猛地站起来,道:“你告诉我哥哥了?”
“怎么了?”元昊莫名其妙。“糟了,”野利夫人自言自语:“嫂子那边怕是不好过了!”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元昊这下可急坏了。
“说有什么用?!”野利皇后急得直跺脚,“都是你多嘴!嫂子自幼喜佛,虽为了平息野利没藏两家的家族矛盾委屈嫁给了我哥,可向佛的心志一如往昔,我哥一开始就不让嫂子去佛寺,他又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这下倒好,有点儿小洞都让你捅大了!”
戒台寺回香斋。
野利夫人正在灯下翻看《大藏经》,此时,她看的正是本缘部《悲华经》里的一卷。只听她微声念道:“尔时会中有菩萨摩河萨名曰寂意。瞻睹如来种种神化已。自佛言。世尊。何因缘故。其余诸佛所有世界。清静微妙种种庄严……”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撞开,野利夫人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野利遇乞,野利夫人又是一抖。
“万万没想到我能找来吧!”野利遇乞气急败坏道:“想知道是谁告的密吗?”
野利夫人没有去看野利遇乞,只是茫然道:“不想。”
野利遇乞上前一步,猛地抓起野利夫人的手臂,道:“马上扔掉你手里的佛经,给我回天都山!”
“我都听你的就是了。”野利夫人闭上眼睛漠言道。
野利遇乞这才放下手:“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若是看不到你的影子,我就要你们没藏家族好看!”说罢扬长而去。走到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威胁道:“如果你们没藏家族想继续充当我们野利家膝下的狗而不想作祭坛上的羔羊,那么你就给我好好地听话!”扭头撞见刚进门来的宛仪,“哼”了一声便摔门而去。宛仪一时气不过,中着门就是一脚,“有这样的吗,他身边又不缺女人。
野利夫人顿时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野利遇乞的暴虐无理似乎已是司空见惯了,只要活在他的阴影下,便无半点儿自由可言。此时,野利夫人忽然回想起下午与元昊的相遇,回想起那双沉淀如琥珀般的眼睛和那句半开玩笑似的“一切是缘”,这些,对野利夫人来说,仿佛都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切入肌肤般的玄秘契合,这契合,似乎第一次给了她一种绝无伤害的誓言,无论这誓言的发起者是有意亦或是无心。
次日,野利大寨。
大帐内,野利遇乞正半躺在长椅上,长椅两侧各置有一个石雕四足兽,它们鼓眼前视,獠牙外露,神态甚是诡异。此时野利遇乞正半闭着眼睛,前桌上摆着奶酥、胡饼、蜜糕等各式各样的点心。十几个乐人正在吹拉弹唱。坐在中央的是两个弹三弦和六弦的,其余的呈半圆式散开,手里各置箜篌、管、笙、筚篥、七星和拍板,那声势,早已远远地超过了兴庆府地乐人院。
正在这时,野利夫人一声不响地走进大帐。
“谁让你进来的?”野利遇乞突然大吼一声。
乐人们都被着突如其来的大叫吓了一跳,不由地停止了奏乐。
“管家说你昨晚喝多了,我给你沏了一杯茶,是宋朝所赐的上好龙井。”只见野利夫人把一杯茶轻轻的放在桌上,幽幽的说道。
“滚!”又是一声大吼。野利遇乞忽然发现乐人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便越发愤怒道:”谁让你们停的?继续!“
野利夫人面无表情地退出大帐,恍惚间撞到了一个人。
“逸祯!”
野利夫人抬头一看,是元昊在叫自己。
她忙上前施礼:“兀卒,您,您怎么来了?”
元昊不动声色地径自走进大帐,乐人们一看昊王突然驾临,都不知所措,跪倒一片。
“野利遇乞将军,你可真会享受啊。”元昊背手道。
野利遇乞这才跪地施礼:“末将不知昊王驾到,请昊王恕罪!”只见他平日里的骄横跋扈、盛气凌人的气势早已散到九霄云外,只装作一幅扑地求饶的可怜相。
“你出来一趟!”元昊不由分说地径自走出了大帐。
野利遇乞不知元昊又要干什么事儿,急忙站起,尾随元昊出了大帐。
这一出帐门,可把野利遇乞吓了一跳,只见各大家族的大族长都到了,还有自己的叔叔野利仁荣。
这时,只听元昊当着众人的面儿大声说道:“大伙儿都知道,我们党项人素来崇尚强悍、勇猛,以征战沙场为荣。一直以来,我们各个家族都很和睦,我们也就是凭着这个攻下了大宋一座又一座城池。然现在,日子太平了,有些人也就不安分了”,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家族间为了一点儿水草地,几头牛羊,非得你争我夺,弄得鸡犬不宁吗?”说到这里,元昊又停下来,瞅了一眼野利遇乞继续道:“你们野利与没藏两家的世仇谁对谁错谁能说清啊!不如今儿我做主,就此作个了结。为了现在活着的人,为了你们的后代过上安生的日子,从现在起,你们必须相互化解仇恨。若复报仇,或有再以强欺弱的情况,那么就让复仇者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答道。“谁有不服,就当着大家的面站出来说,过了今天,野利没藏两家可就无任何世仇了!”元昊道。
“臣等不敢!”大家有齐声呼了一句。
“哦,那就最好了。”元昊继续说道:“今天,我还有一见事要宣布,我们大夏自父王德明始,就主张以浮图安疆,今见大夏国众心崇佛,寺院香火鼎盛,我真是倍感欣慰啊,遂令自即日始,每年四季首月的朔日(初一)定为‘圣节’,要求全民礼佛!”
“昊王圣明!”各大族长齐呼道。人群里,只有一个人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悦,那就是野利遇乞。
昊王说完后,就让大伙各回各的大寨了。只见军师野利仁荣神情紧张地把野利遇乞拉到了帐内,这位辅佐了三代西平王的老臣,不知又预感到了什么。只听他对着野利遇乞愤怒道:“以后和你哥哥旺荣,可别到处耀武扬威了!”
昊王刚才说话的时候,野利夫人一直站在一边,远远地听着,此刻,她的喉间正哽塞着满满的感动。显然,她已感觉到元昊是在帮助自己。正在这时,元昊微笑着走来,身后还跟着侍卫迟多已。野利夫人连忙施礼。
只听元昊道:“我当向你道歉才是。昨日兴庆宫晚宴上,无意中同野利遇乞将军谈到你……”
“兀卒!”野利夫人没等元昊说完,便忙道:“兀卒严重了!兀卒要说的话逸祯已经明白了。”
“可是,”元昊继续道:“听吉玛说,野利遇乞素来待你不好,你们俩家族又有世仇,担心戒台寺会出事儿。”
“昊王昨晚一急,差点儿又要去戒台寺,幸亏野利皇后说深夜到访实有不妥,硬是把昊王拉回去了。”迟多以补充道。
野利夫人抬头看着元昊,认真道:“昨夜让兀卒烦心了,兀卒刚才对大臣们说的话,逸祯一字不落地在这儿听着,仅凭兀卒今儿做的这两件事,就足以让逸祯一生无以为报。”
元昊一听这话倒是乐了:“有哪么严重?”野利夫人依然看着他,点头。
元昊更乐了:“只是嘴上说的?”
野利夫人也笑了:“逸祯少有喜好,不过素来嗜茶成瘾,若兀卒愿意,下次再见时,逸祯定用好茶款待。”
“那好,”元昊道:“我今儿且是记下了,下次到戒台寺,定要品你的好茶!”
“为什么一定要在戒台寺呢?”野利夫人不解的问。
元昊笑着道:“佛早就说过,一切是缘。”
转眼冬深,锦慈宫。元昊妃兴平公主病重。兴平公主是大辽朝契丹圣主耶律隆绪的女儿,自她嫁到党项之后,西夏和辽国也就一直维系着这“甥舅之亲。”
此时,兴平公主面色苍白,斜倚在床头,一名侍女正在喂药。元昊急匆匆地走进来,接过药碗道:不是前几天病情见缓了吗?怎么又病成这样?“
兴平公主勉强笑笑,道:“昊王整日国事繁忙,还得按时挂念着我。”说着强撑着要坐起来。
元昊连忙去扶她,道:“你且安心养病,别想太多。对了,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与你哥哥耶律宗真从小无话不谈,感情很好,要不让他来看看你?”
“那哪儿成啊,”兴平公主咳了几声,继续道:“他现在当了皇帝,忙得跟你一样,昊王常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惜我这病呀。”她叹一口气道,“怕是连明年新鲜的水草地都看不到了。”
“又在胡说”元昊道。
“昊王”,兴平公主忽然认真起来,“我,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我。”
元昊愣了愣,开口道:“你说啊。”
“兴平从小是在阴山长大的,自打嫁给昊王,便再没回去过,”兴平公主停了停,眼角快要滚下泪来,只听她继续道:“我在西夏有俩个亲人,除了昊王您,便是我认得那个干女儿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没哆大族长的那个女儿,她叫博宜。也不知为什么,我独喜欢那孩子,前几天她还来看过我。那孩子也怪可怜的,父母死得早。我,我只有这一个请求,就是昊王您将来一定要好好待她,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找到真正的幸福。昊王,你能答应我吗?”
“我一定办到,放心吧。”元昊心里一阵绞痛。
然而,兴平公主终是没能看到来年新鲜的水草地,元昊将她葬于阴山与贺兰山之间,因为她属于阴山,同样也属于贺兰。
次年春,兴庆府文思院。近日,辽境党项部族叛逃引发了辽夏双方不少纠纷,双方关系也日趋紧张。元昊说是来文思院散心,其实心里正烦不胜烦。
文思院始建于西夏建朝之初,是专门管理大夏皇家需用的金银饰物和用品的地方,其内许多工匠都是汉人。元昊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心里却始终忘不了那些理不出头绪的诸多烦事。忽然,他在众多金银珠玉饰物中发现了一串极其特别的佛用手珠,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那佛珠是由汉白玉磨制而成,每颗上都绘有水月观音图,做工极其细腻。
元昊顿时像忘记了一些心事儿似的,拿着那串佛珠在手中反复把玩着,自从认识了野利夫人以后,有关佛门的一切事物都能勾起元昊内心深处的某种想念。
“来人!”元昊冲门口喊了一声。
迟多已应声上前,“昊王,什么事啊。”
“明儿是圣节吧,给我准备一下,我去一趟戒台寺。”
“我都差点儿忘了,”迟多己道:“昊王可是在寺院约了人哪!我这就去准备!”
“回来!”元昊故作莫名其妙道,“你刚才说,我在寺院约了谁?”“昊王心里定是明镜似的,还要末将说出来。”迟多己心照不宣地说。
“我说你呀,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元昊这才注意到迟多己早已看见了自己拿的佛珠。
“昊王!”
“嗯?”
“野利夫人可是欠您一壶好茶呀!”迟多己提醒到。
“啊”,元昊这才想起来,“是啊,差点儿忘了,明天去时,可别忘了把宋赐的*建安茶带上,咱也得回敬主人嘛!”
次日,戒台寺。
元昊一大清早就换上便服骑马而来,没想到却扑了个空。戒台寺来来往往的礼佛者倒是不少,独独没有野利夫人。他仿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寺里转了好几圈还不死心,索性又去了回香斋。
门一推就开了,可里面却空无一人。屋内摆设依旧,似乎还盈着佛经的幽香,只是人不在,很小的房间也好像很空洞。
回香斋属于戒台寺的后院,这里可比前院安静多了,元昊也没有走的意思,索性在椅子上坐下,随手取下一卷佛经,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昨天取自文思院的手珠,一边看着。转眼到了中午,元昊放下佛经起身,又环视了一下屋子,那眼神显然是溢着数不尽的失落。
正在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是宛仪!
宛仪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迎面撞见一个人,自是吓了一跳:“哎,谁让你猫在这儿了,吓了本姑娘一跳。”
元昊一摊手,故作无奈道:“门是开着的,我进来时可没人拦呀。”
“啊,你不是上次夫人请的客人吗?”
元昊这才细认出宛仪,惊喜道:“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呀,你家夫人呢?”
宛仪一听这话可怒了:“丫头!?夫人都不把我唤作丫头,你是那山的神啊!”
“好,好,”元昊只得投降,“这位小姐,今儿我和你家夫人有约在此,请问她到底来不来呀?”
“去去去,”宛仪倒是上了那股软硬不吃的劲儿了,“谁家夫人约了你了,告诉你,我家夫人可是忙着呢,没空会你,你呀,还是一边儿凉快去吧。”
“好吧,”元昊作出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背着手道:“我走了,改日再来。”
午后,寺院里的人仍旧不少。同样温柔的日光,同样是暗紫色斗篷和黑色面纱,野利夫人终于出现在戒台寺门口。
只见她一进寺门,就四处张望着,那神情,分明夹杂着一缕期待,却也暗含也许茫然。去了佛堂,又在前院走了一圈,野利夫人有些失望地朝回香斋走去。
一进门,便听宛仪道:“夫人,您让带的上等好茶和收藏的那套珍稀茶具都带来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玩啊?”
野利夫人心不在焉道:“茶是喝的,又不是玩的,你这小丫头。”
“我说今儿可真邪了,都改口叫起‘丫头’来了,上次夫人请的那客人,刚才我一进门,就把我唤作丫头!”
“什么,你说他来过,他……”
没等野利夫人说完,宛仪便不耐烦道:“谁呀谁呀,就是上次非要讨我一杯茶喝的那个癞皮狗,刚刚让我哄走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有没留下什么话?”野利夫人急切地问。
宛仪这才有些醒过神儿来:“怕是等了好一阵子了吧,才走。夫人,难不成你真的约了他?”
“是啊。”野利夫人道。
“夫人放心,那人说他改日还要来。”
野利夫人平日里向来不会生气,听了宛仪这话却不由埋怨起来:“改日,改日是哪一日啊。”
只见宛仪突然想起了什么,自作聪明道:“今儿是圣节,改日定是个下个圣节!”
野利夫人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道:“下个圣节?!天哪,还有四个月!!”
“看把夫人急得,”宛仪倒在一旁不以为然,“看来还真是什么重要客人哩,听那家伙口气也不小。”
野利夫人只顾说自己的:“你怎么也不问问他是谁,不问问他有什么事,不问问……”
“不问问他是不是又来讨茶喝。”元昊乐不可支,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回来了?”宛仪立刻上前来,责问中带着些喜出望外。
“早知主人等得如此心焦,我压根就不会走!”元昊笑着,再看一眼野利夫人,早已羞得不行了,只听她道:“既是讨茶,也不该躲在门外捉弄人。”
“好好好,”元昊今天赚足了面子,也不在乎说几句好话:“今日逸祯以茶会友,我可是为了一口茶,奉宛仪小姐之命在一边儿凉快了许久了。”
“哼!”宛仪可不买账,“亏你还留了个心眼,溜达一圈儿又回来了,要不然夫人可真得跟我急了。”说着淘气地看了野利夫人一眼,便甩手走人了。
屋内,依然是暗香萦绕,野利夫人不紧不慢地取出一盏青花瓷狮子钮盖茶壶,只见壶身釉色白中带青,晶莹碧透。
“好壶啊”,元昊赞叹道“即使拿到大宋宫廷,此壶也定是壶中珍品。”
“好壶也得配好茶,”野利夫人不慌不忙地取出几种名茶;“逸祯今日可是有备而来,兀卒若不来,怕是品不到好茶了。只可惜我这儿谢源茶,普洱茶,龙井茶,花坞茶都有,五大名茶中只差建安茶了!”
“啊,真是太巧了,”元昊冲门外喊了一声,“迟多已!”
迟多已应声进来,把一盒早已备好的建安茶放在桌上。“这是昊王的一点儿心意,请夫人笑纳。”
元昊点头挥手道:“你下去吧。”接着对野利夫人说:“谢茶礼,逸祯可要赏脸啊。”
“原来这些茶兀卒那儿都有啊。”
“哦,不是。”元昊忙道,“要不我怎说是巧呢?宋赐上等茶中只有建安,我还正要问你从哪儿弄得好茶呢!”
“野利遇乞部下史元卿是汉人,老母亲尚住汴京,他时去探望,我也就托他在民间购些新鲜的好茶。”
“原来如此啊,那逸祯怎样辨别茶之新旧呢?”
野利夫人一边有条不紊地洗杯烫壶,冲水洗茶,一边道:“这鉴茶有三种方法。一是观其色,色鲜纯则为好茶,若颜色暗淡,汤色也必混浊不清,便是陈茶了。二是闻其香,香之浓淡也可衡量茶之新旧。三是品其味,新茶醇厚清爽,陈茶必淡而无味。”
“想不到逸祯如此精通品饮之法。”元昊很有兴致地赞叹道。
“君不闻茶禅一味吗?”野利夫人淡淡一笑,“佛家主张静气养性,提倡坐禅,暮鼓晨钟里诵经念佛,不免人困乏力,而茶可清心提神,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佛事之伴侣了。”
“怪不得呢,“元昊笑道“原来它俩之间还有这么段渊源。”
“咱们可别光说呀,兀卒想先品那一种呢?”
“龙井吧,”元昊似不假思索地说,“性味至清却又微寒,正如我初见逸祯时的感觉。”
野利夫人一愣。
“这是去年冬至节逸祯留给兀卒的感觉,那兀卒留给逸祯的呢?”元昊继续问道。
野利夫人默不作声地在茶壶内放入少许茶叶,又将备好的热水倒入其中,盖上壶盖,半晌才说:“兀卒留给逸祯的印象很深,也很好。”
“是吗?”
“来,咱们喝茶!”野利夫人转了话题,给元昊到了一杯茶。
元昊对刚才的话题似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拿起茶杯,细细品味。
“嗯,若不见沏茶人,还以为是陆羽再生呢!”
“兀卒怕是只挑好听的说吧。”
“那倒不是,”元昊又品了一口道,“单说这沏茶之水,就很不一般。”
野利夫人听了这话才会心一笑,“这是集清晨露水而成,胜似山中清泉,一年到头才收不到五斤呢!”
“我道是嘛!元昊自夸道:“这沏茶者乃在世陆羽,品茶者也非等闲之辈啊。”
野利夫人又给元昊倒了一杯。接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元昊昔日大碗儿喝酒,今儿却小杯品起茶来,不由地感到很有情趣,于是引了中唐高僧皎然的《饮茶歌》道:“一饮涤昏寐,情思郎爽满天地。”
野利夫人泯了一口茶,微声道:“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元昊见对方毫不迟疑地接上,更是来了兴致,“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说着又喝了一杯。
“兀卒有何烦恼?”野利夫人突然凝神道。
“啊,是啊,烦恼。”元昊这才恍然记起,自打一早进了回香斋,“烦恼”二字似乎早已远离了他。
只听元昊叹口气道:“辽夏纠纷,契丹境内的党项子民苦不堪言哪!”
“辽夏联姻,为的就是天下太平啊,怎么现在又横鼻子竖眼了?”野利夫人不解道。
“自打兴平公主死后,耶律宗真就开始找事儿了,据探子报,宗真居然想在必要时刻牺牲夏国利益以通宋,真要这样……”
“真要这样,兀卒说什么也不会轻饶他。”
“你怎么知道!”元昊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我说对了!”野利夫人也乐了。
“好,我们以茶代酒,为逸祯的聪明干一杯!”
“先不忙,”野利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严肃起来,“兀卒心里其实不仅仅想收拾契丹,兀卒将来还想坐汴京大宋皇帝赵祯那把椅子,逸祯说得对吗?”
“谁告诉你的?!”元昊大惊,多少年来,第一个人一语直入他的心底。
“我又说对了,兀卒的麻烦是自找的,自打称帝那日起,兀卒早就该知道这些麻烦是迟早的。”
“你说什么?”元昊已有些不悦。
“我说兀卒不该称帝!”
“你找死!”元昊“霍”的站起来,指着野利夫人。袖子里的那串佛珠哗啦一声掉在桌子上。
野利夫人也不辩解,只是低头看那串珠子。
元昊这才觉察珠子已掉到桌上,缓缓火气道“这个,我送你的。是兴庆府文思院的手艺。”
“素闻兀卒杀人无数,今儿好不容易撞见个找死的,怎不动手?”
“你别以为我不敢!”元昊突然大叫道。
野利夫人却平静地拿起那串佛珠,端详了良久,才道:“兀卒爱大夏爱得太深了,才这样生气。逸祯刚才说的都是不好听的,这儿还有一句公道话留给兀卒。兀卒虽不该当这个皇帝,却当了个好皇帝。”
“嗯,这句话还算有点良心。西夏自五洲之地到现在这么大疆土,哪一寸不是我率军一点一点打下来的。”
“兀卒还没说完呢,自建国始,创制党项文字,编撰成卷,翻译汉文典籍,制定军制、官制,也都是这位好皇帝的功劳啊。”
“你倒是欲扬先抑呀。”元昊终于回归了笑脸。
“您先别忙着高兴,大宋一向喜和不喜战,近来虽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此刻赵祯巴不得一口吞了西夏,辽国一向做着宋夏交战,渔翁得利的美梦,兀卒也得多加防范。今兀卒既已称帝,怕是无回头路可走了,不如趁着松辽还未大兵压境,加强兵备,我大夏才有望立于辽宋之间啊。”
“哈、哈哈,”元昊忽然笑道“连应对的法子都替我想好了,还说不支持我称帝呢!”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狡辩!”元昊嘴上虽是这样说,可他的内心以被野利夫人刚才一番纵横捭阖的话深深折服了,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刚才为什么找死,找死的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疯了,一种是他现在生不如死,告诉我,你属于哪一种。”
“……”
“野利遇乞对你不好,是吗?”
“他是霸道了些,但人不坏。”
“到底怎么样,吉玛都对我说了,你还这样袒护他!”
“兀卒!”野利夫人忽然后退一步,道:“兀卒更应该记住的是他为大夏国立下的赫赫战功,其余的都应另当别论。”
“要不是太在意你了,我才懒得理那些事!”
“……”
“我,太在意你了,逸祯,你,还不明白吗?”
顷刻间,野利夫人的双眼中噙满眼泪。他说出了她心里的话。
“逸祯,你一直都在克制,我看见了,你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连它都想放肆地流一回。”
野利夫人终是抬头去看元昊了,那神情是淡若清烟又意似深潭的,她的目光也因此糅入了人世间所有的悲与喜,苦与甜。终于,一滴清泪冲眶而出,很轻,但却流得很重,仿佛要义无反顾地穿越生命中无法逾越的一切。
“兀卒,逸祯没有选择爱的自由。”
“你有!就算你没有我也有,这不是理由!”
“你太自私了。这样做,将置野利家族于何地?”
“逸祯哪,今生相遇恨晚,我们已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顾虑了。你刚才嫌四个月太长,想起你时,我连四个时辰都无法等待。”
“兀卒现在回兴庆府吧,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天都山了,没有了龙井茶的清香,兀卒会把一切都忘了的。”
“是吗,我元昊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现在让我尝试着忘掉你已全无可能。”
“兀卒愿意看到逸祯遭报应吗?”
“要我重复多少遍才会使你相信我们并没有错,你又忘了,佛早就说过一切是缘,逸祯,让我们无可抗拒也无需抗拒的是缘!我,现在只想听你在佛祖面前说一句实话,你,到底……”
“我应该爱野利遇乞,兀卒,”野利夫人听了半晌才说:“请你宽恕逸祯吧。”
元昊站着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道:“把那串珠子收好,今后出了事,或是有什么变故,来找我,他对你不好,也来找我。”说完,又看了野利夫人一眼,仿佛要将她望进永恒。她目送他离开,有的时候,男人的一个不寻常的眼神是可以帮助一个女人活一辈子的。
然而,元昊的决心只是保持到走出戒台寺,到了门口,他终是不忍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目光,仿佛已融入了细碎在风里的千丝万缕的龙井清香。
此时野利夫人仍在回香斋里,她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但眼睛依然望向门口,那目光,似是不会因重重障碍而断裂,终是要和远方某个复杂的心灵碰撞后得到熟悉又陌生的感应,只因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突然的好像不是真的,多少天来,元昊居然一样做着没有理由也不求回报的梦,也就是这场甚至已开始就被定沦为错误的爱,却让自己投入了全部的,几乎要超过一切的感情,以至在一切发生以后,全然不知这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结果。也许,能够被忍受与超越的世间之情,大抵都是寻常之情吧,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
“我元昊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现在让我尝试着忘掉你已全无可能。”野利夫人又回想起元昊临走前说的这句话。是啊,他那双只需看上一眼便能逮住一切的眼睛,那低沉却悦耳的声音,那让文武百官甚至所有党项子民望而生畏的气魄,那一切的一切,又何偿不是令自己想忘也终不能忘。与元昊在一起的每一刻钟,无不经历这看似平淡却实为痛彻生死的悲喜与轮回,对元昊的感情,也是对自己的一切感情。几乎就是在一个时辰前,野利夫人还绝没有想象到,一向在众人眼里如野兽般凶暴,且杀人成瘾、一意孤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暴君的元昊,也有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以至于让她怀疑元昊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着与自己惊人相似的某种感怀,否则,他决不会在仅有的几次相遇中已疯狂且迅速地创造了让自己如此贴心,仿佛感受了又一次生命的巧合境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