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舞,蝶恋花(1)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
——《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列传》
暮色渐落。
古老的都城缓缓沉入夜晚所带来的欢愉当中,漆黑的夜空里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光华稀稀疏疏地散落下来。
这里是民国十四年的北平。
老旧的胡同里,新开了个院子。天刚一擦黑,便有下人点了门口的灯笼,将路照得透亮,只见有衣衫精致的客人进门,却迟迟不见有人走出来。
从外面看院子不大,可一走进去,就会让人立刻觉得其中别有洞天。整个院子仿照了宫廷园林而建,雕花楼,红木阁,小桥流水假山奇石一应俱全。穿过回廊便是正厅,不依照惯例摆架大理石屏风,而是四边围桌,边角挂着精致的红色纺纱宫灯,只是都暗着。被风一吹,窗格上覆着的红色浣纱帘子飘飘荡荡,一众浓妆艳抹的女子穿行其间,个个都是笑靥如花的模样。
“张老板,您难得来一趟,让秋水姑娘亲手帮您沏杯龙井吧!”
“李老板,您还是要上好的竹叶青一壶对吧?”
“是,落霞姑娘已经在雅间等您了,您这边请!”
此起彼伏的迎来送往,招呼声络绎不绝,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是欢愉的表情。
喝酒的,划拳的,谈笑的,调情的,各有所好,各有所得。
目光清亮的男子站在高处,安静地抬眼环视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比起这院子里的万紫千红,他只是一身淡漠的白,右手上戴一枚白色的玉扳指,左手中轻轻握着一把折扇,这身打扮,与这繁华场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时辰已到,焚香,点灯!”
忽然有人朗声吩咐道,男子的眼皮一抬,挑起来又缓缓落下,折扇在手中翻了两下,便转身走到一张桌旁,将衣襟一抬,斯文优雅地落座。
“二少,饮茶。”
侍奉的丫环立刻恭敬地送上一杯冲好的新茶。被称为二少的人指尖一扬,指了指桌边的小几,丫环便赶紧将茶盏搁了上去,快步退开。
此时大厅里,人群已然安静了几分,因为有四位穿桃红色服饰的女子,看起来是侍女打扮,依次走到四个角落,将纺纱宫灯点亮,也许是又燃了什么熏香,清淡香雅的味道缓缓蔓延开来。
正有人被这沁香吸引,忍不住多吸了几下鼻子,冷不防,连大厅里的烛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了。红纺纱宫灯显得亮了起来,将大厅中央照得透亮,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润的红光。
燃香的侍女袅娜离场,另有四位穿着桃红色衣裙的女子,抱着琵琶、筝、萧和弦琴依次走到一侧坐下,只听哗啦一声,忽然有数道红色纺纱幔帐从天而降,这次不是桃红,而是大红色,那颜色绚烂的如火一般。
“呀!”
众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声,看这排场,就连焚香抚琴的女子都个个钟灵毓秀,可见待会儿要出场的人,必定是天姿国色。
一舞千金,并非虚名。
能在这院子里有一席位置的,都是能花得起千金的人。
因为这里是整个北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
数月之前,在北平的胡同里,悄无声息地起了这么个院子。名字叫得并不新鲜,“夜来香”算是半俗又半雅,只是,夜来香的老板并非寻常人物,而是商界里鼎鼎有名的,人称“二少”的邱柏禹。
人们原本以为夜来香只是普通货色,没想到开业当天,“头牌”小蝶姑娘以舞助兴,竟然艳惊四座,更有位世家公子,为了请小蝶姑娘多跳一支舞,不惜以千金作为代价。
于是,“夜来香里,一舞千金”的说法,便很快在上流社会流传开来。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只可惜,小蝶姑娘只在逢五的日子才登台献艺,从不例外。
而今天,正是腊月十五。
洞箫开场,伴以古筝的轻扬婉约,仿佛是年轻女子的如泣如诉中,纺纱幔飘动如幻影,一袭红衣无声无息之间,便跃入众人的视线。
出场的女子一身红衣,不是一般的红,而是娇艳似火的颜色。
红有很多种,有骄阳炽烈的红,有温柔低沉的红,有张扬不羁的红,而她身上的红,悠扬如盛开在黄泉彼岸的曼珠莎华,娇娆地盛开一路,有挡不住的惊才绝艳。
她一身红衣站在那里,自信从容,脸上带着笑,只一个亮相,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了同样的念头:没有人能将红色穿的那么好看,亦或者是,仿佛是这华丽的颜色配她不起。
极长的拖地长裙,从腰间收住,再往下蔓延开轻纱裙摆。
女子只画了淡妆,面覆红纱,露出一双眼睛,眼角畔以银粉涂开妆点,仿佛振翅欲飞的红蝴蝶。
人如其名。
众人还未从这惊艳的画面中醒过来,那抚琵琶的女子已经出声唱起歌来。
雨水冷风轻摆愁云残月佳人眉如夕
倾城笑举杯饮奏一阙曲思绪传千里
红衣女子伴着这歌声,翩然起舞。
这下,看舞的人便全都长大了嘴巴或者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子在轻纱帐幔里穿行舞蹈,仿佛云间仙子,忽明忽暗,再加上宫灯的照耀,一时,竟然觉得自己身处仙境。
只有楼上的白衣男子,望着大厅中央明亮的灯火,抬手,唇角轻轻沾了沾手中的茶盏。
茶已温。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那是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英挺傲然、整个人温润的仿佛一块上好的白玉。
“二少!”
忽然有人急匆匆奔上楼来,神色焦急,伏在邱柏禹的耳畔说了些什么。邱柏禹手中的折扇微微一转,啪嗒一声收在掌心里,从容起身,对那人吩咐道:“我们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立在门口。
“二少,小姐她……”
丫环见他要走于是迎上来,邱柏禹淡淡一瞥,悠然道:“帮我跟小蝶说一声,酒留着,下次再品吧!”
“是,二少。”
丫环躬身行了个礼,邱柏禹接过掌柜递过来的披风,随手披在身上,便匆忙出门,上了早已经等在门口的车子。
天色漆黑,风呜呜地刮着,车子的踪迹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随后,天上便悠悠落下稀稀疏疏的雪花来,没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就飘满了整个北平的大街小巷。
红衣女子一舞完毕便悄然离场,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递给早已经等在那儿的丫环菁儿,又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茶。
虽然眼角的妆容未曾来得及卸去,但比起之前的风姿卓越,现在的小蝶姑娘看起来清秀明丽,与刚才判若两人。
抬头不见邱柏禹的身影,便开口问道:“二少呢?”
一队舞姬登场表演,乐曲又欢快地响了起来,人们刚从小蝶的绝美舞姿里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喝彩,便又很快沉浸在另一段声色皆美的表演里。
“萧管家来喊,说是有急事,走了有一会儿了”,菁儿俏皮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回答道,“二少说,对不住姑娘了,酒留着,下次再品。”
“这样啊,那我就不待了,先回去了!”
小蝶点一点头,接过菁儿手中的梅红色披风披在身上,立在门口,抬头便看到雪已经落满了整条街,她忍不住兴奋地惊呼道:“呀,下雪了呢!”
“是啊,好漂亮!”
菁儿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喊了辆黄包车,扶着小蝶上了车,又说了一个地址,这才目送她离去。小蝶虽然是夜来香当红的姑娘,并不住在夜来香的院子里,只是每逢五的日子才过来表演。
“呼,好冷!”
虽然披了厚实的披风,但是仍觉得寒风刺骨,小蝶觉得冷气都吹进了骨头里,顺着四肢百骸的缝隙游走。下了车,她跺了跺脚,飞快地推开院门,脚步轻盈,直奔房间。
她住的地方其实距离夜来香并不是很远,当初邱柏禹帮她租这个院子的时候,便是考虑到了她进出方便。下了雪更让人觉得冷,小蝶进屋转了一圈,便忍不住又出来了,打算跑到后院的柴火堆去抱柴火生炉子。
刚捡了几根柴火,忽然听到柴火堆后面传来“哗啦”一声响,小蝶以为是来了野猫野狗,躲在后面取暖,便蹑手蹑脚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啊!”
转到柴火堆后面,面前的景象吓了她一跳,借着依稀的光亮,只能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空气中隐约弥散开血腥的气味,小蝶吸了吸鼻子便发觉事情的严重,她天生胆子大,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早就吓跑了,她却小心地放下手中的柴火,又走近了两步。
“喂……你还好吗?”
从身形看,地上伏着的应该是个男人,他左肩上有个血洞,此刻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看起来似乎伤得很重。
“喂,喂,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蝶边问边用力将男人扶起来,男人没什么知觉,身子很重,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拖进了自己的房间,将男人扶到床上,轻轻推了他两下也不见回应,仔细看了看他后背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止血了,但是伤口泛着青灰色,好像是枪伤。
枪伤应该要先消毒,再取子弹,小蝶记得自己还收着一瓶陈年花雕,她起身要去找,忽然觉得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手腕竟然被人牢牢攥住了!
刚反应过来是那受了伤的男人醒了,小蝶忽然觉得面前一团黑影压下来,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了墙角,身子重重撞在了墙上,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了,正想开头呼救,一只手已经扼在了她的喉咙上,收紧!
“咳咳……你……”
小蝶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些模糊的声音。
男人的力道很大,他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面具,挡住了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闪着寒光,像是一头嗜血的狼。
小蝶骤然平静下来,她自小习武,自然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镇静才是最重要的。
感觉到对方的手越收越紧,显然是想要掐死她,小蝶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突然握拳,用力朝着男人的小腹打下去!
男人闷哼了一声,扼住小蝶喉咙的手一松,小蝶趁机手一扯,反手将男人按倒在床上!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想帮你!”
迎上男人不甘屈服的眼神,小蝶只能解释,男人迟疑了一下,便不再动了。刚刚这一动弹,原本有些止血的伤口再度崩裂开,连小蝶身上都染了不少血迹。
“你的伤口需要消毒,而且,如果是枪伤,必须要把子弹取出来,否则伤口会发炎,你会因此没命。”
小蝶白了男人一眼,放开手,起身去找来了刀子和棉布,又依依不舍地把一直没舍得喝的酒拿了出来。
男人半睁着眼睛看着动作敏捷的少女,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恐慌,反倒表现的镇定从容。刀子被放在油灯上缓缓烤过,小蝶将酒壶拆了封,房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酒香,男人的目光终于有了轻微的松动,他的身子艰难地挪了挪,用双臂撑着床坐起来,将后背转向小蝶的方向。
他的整个后背的黑衣都已经被血浸透,伤口在左肩上,有一个小小的弹孔,小蝶觉得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抬手撕开男人的衣襟。
“嘶啦!”
因为衣襟浸透了血,指尖触碰觉得滑腻湿润,却格外不好撕扯,可能是用的力道太大,碰到了伤口,小蝶听到男人在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呻吟声。
“对不住了,你忍着点……”
小心地撕开伤口附近的衣料,就看到男人肩膀微微颤抖,看得出竭力隐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小蝶将酒壶拎起来,抬手毫不犹豫的将酒全数倒在了伤口上!
黑衣男人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突如其来的剧痛还是让他身子忍不住前倾,剧烈地很喘着气,不过他很快便恢复过来,挺直了脊梁。
小蝶咬着唇用刀尖缓缓划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深入,立刻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她用棉布不断擦拭着,满手鲜血也仿佛没看见一样。觉得额头上大颗的汗沿着额角滴落下来。
整个过程里男人一声不吭,只是呼吸声粗重了许多。
刀尖终于碰到了嵌入身体里的子弹,小蝶心里一阵兴奋,手上用力,将子弹缓缓挑了出来!
“啪嗒”
“你撑着,我帮你包扎伤口!”
带着血的子弹掉在地上,小蝶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刀子拿不住,当啷一声跟着掉在了地上!她硬撑着用棉布帮男人把伤口包扎起来,满手血又满头汗,她只能勉强用衣袖抹了抹,手一直在发抖,打一个结用了足足一杯茶的时间。
“好了……”
看着伤口终于被包扎起来,小蝶刚松了口气,眼前一黑,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缓过来。
男人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满身鲜血的小蝶身上,忽然停住。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蝶好心地问,男人眼神忽然一瞬间放空,黑衣身影仿佛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地倒向对面女子的怀抱!
“喂!喂!你怎么了?”
小蝶毫无防备地接了个满怀,男人躺在她的肩膀上,面具底下,只能看到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此刻暗淡无光。
“我……”
无力地抖动了两下睫毛,男人半眯着眼睛,用微弱到小蝶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晕血……”